1
喜庆的鞭炮声声,老郭头的儿子结婚了。
老郭头老两口在人缝里钻来钻去,忙碌不停,却笑得合不拢嘴。
小区里,人们挤成一团。大家围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8打转转,都想一睹新娘子的芳容。在人们嘁嘁喳喳的笑谈声中,一位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美少女,每人手中拿着一根红纸卷成的纸捻子,纸捻子是点燃着的。中年妇女在前,美少女在后,她们围着轿车转了一圈,当转到副驾驶位置时,就把未燃尽的纸捻子扔在地上。这样,新娘子就等着下轿了。
下轿,有讲究,也有看头。女方要过下轿钱以后,静等着男方过来邀请新娘子下车。
而这下车是最闹腾,最有看头的:因为新郎要亲自将新娘子抱下车。
老郭头的儿子平时就很腼腆,这会尽管脸羞得像块大红布,可还是故作轻松地将这场戏演下去。
儿子先是轻启车门,自言自语似的对新娘子说:“来,下车吧。”
新娘子的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。据说,新娘子出嫁时怀抱男孩,头胎一准生个胖小子。这是北方婚嫁的风俗。
儿子先是将男孩抱了下去。那边立马有男孩的妈妈顺手接过去。
还没等抱新娘子呢,周围的人便开始起哄了。有谁开始大声吼起来:“抱一抱呀,抱一抱,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……”人群里便起了一阵笑声。
儿子什么也顾不得了,抬手抱起了自己的媳妇。新娘子大大的眼睛眨巴得节奏更快了,脸上如同抹上了一片红霞。
正在老郭头的儿子抱着新娘子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向前走去之时,201的新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紧急呼喊:“老嫂子,你可别吓我,你快醒醒……”
2
婚礼不得不暂时被中断了。老郭头的老伴被急救车送到医院抢救。
经过一番例行检查,无非是血常规,尿常规,心电图,脑电图之类的,或者化验,或者拍片检查。老郭头的老伴还真是病了。
胃癌晚期。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,把老郭头彻底击溃了。
大字不识的老郭头,手里捏着薄薄的一纸诊断书,泥塑木雕般地呆立着,满脸的愁容使得他蓦然老了十几岁。
眼见的儿子的婚事还借了一屁股债,老伴又得了不治之症。老郭头真是欲哭无泪,欲诉无声啊!可是总得面对现实,生活总要继续下去!
前思后想,不得不将村里的一处老宅卖了,一向孝顺的儿子也将新婚收的磕头钱全部拿来给老娘治病。尽管如此,老伴的病还是浑无转好的迹象。开始还能喝点稀饭,可是过不久就靠打保养针维持生命。可这哪是长久之计啊。一来钱不够花,二来老伴还是每天有数次恶性反应。每次呕吐过后,老人家的面色都姜黄酱紫的,看上去不像个人色。
也许是老伴觉得自己去日无多,有时候就支支吾吾地劝老郭头再找一个。老郭头就上前捂住老伴的嘴,不让她说话。老郭头含着泪说:“会好的。咱好好治。治好了回家,你再给我烙葱花芝麻饼吃。”
老郭头虽然这么说着,暗地里已经流了数不清的眼泪。他隐隐觉得:老伴的病也许真的好不了了。
3
一年以后,儿子家真的生了一个大胖小子。出院后,一家人欢天喜地的,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。老郭头数度举杯,喜形于色:“我有孙子了,咱老郭家后继有人了。”老郭头自斟自饮,只一会就喝得脸色发紫。
儿子看老郭头还要给自己倒酒,就一把夺过来,劝说老父道:“你有心脏病,医生不交代过你要少喝酒的吗?”
老郭头半醉半醒地回答儿子:“怕什么?你爹我今儿高兴啊!高兴还不让我一次喝个够吗?”转而又感叹道:“要是像你妈那样,想喝也喝不着了……”
老郭头说着说着,不觉声音低下许多。返身急急向洗手间走去。
儿子本来也很高兴的,儿媳妇正在奶怀中的小宝宝。二人猛听得老父亲一声苍凉的长叹,心里也酸溜溜的:老娘已于七个月前舍他们一家而去……
夜里,小两口睡不着了。他们一起商量着什么。鸡叫的时候,二人才沉沉睡去。
周日,夫妻二人特意起了个早。他们买了大包小包的许多东西,驱车赶往四十里开外的老家韩旺村。看样子像是看望自己的老爹老郭头。
可是开到村头时,儿子的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,直奔村西那棵大槐树下的老郭头家,而是绕过村东,一路疾驰,去了后面的小旺村。
小旺村里有一位能言善辩的媒婆。据说她说成的媒自己都数不清。小两口大包小包将东西拎进王媒婆家。王媒婆一脸的褶子都透着笑,她连连拍着胸口打包票:“你们放宽心。这事板上钉钉——包在我身上。”
4
没过多久,老郭头的家里就走进一个做饭暖脚的女人来。王媒婆果真行,三个月之内,就给老郭头找来一位管家婆。
起初,老郭头是坚决反对的。他冲小两口发脾气道:“你娘尸骨未寒,你们就要给我讨个后娘来。你们……你们分明是要气死我不成?”
几次三番之后,老郭头渐渐没那么大脾气了。尤其这期间心脏病复发,住了一次院之后,老郭头愈发觉得儿子儿媳说的有道理。因为老郭头每次住院,都是唯一的儿子陪护。老郭头的儿子在运输公司上班,常年在外开大卡车。十天半月回家一次,孙子还小,儿媳一个人在家根本忙不过来,老郭头一病,就更是雪上加霜,给小辈们增加了负担。
每次老郭头住院,儿子都会求爷爷告奶奶地给单位请假。有时领导根本不通情达理,他们说:“你小子请假了,你的工作谁来干?你还要不要薪水?”一旦请不了几天,他就得和其他同事协调。省事的还好,一求就应了。遇上难缠的,就说:“谁他妈愿意老出差呀?你以为是旅游呢,争着抢着?老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,你找别人吧。”
一来二去,老郭头就想通了。想通了的老郭头就在夜里给老伴上了一炷香。
老郭头对着老伴的遗像说了大半宿的话。老郭头说:“花啊,你别怨我心狠啊。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。你看我也老了,不中用了。毛病老犯,没有个人照应,咱孩子就得受罪啊。你千万千万要原谅我啊,花啊……”
老郭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不知哭了几回。
新来的女人比老郭头小整整十岁。怎么看怎么好看。女人又勤快。没几天,就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条理。女人的厨艺又好,每餐都炒上两盘可口的小菜,让老郭头喝上两口。老郭头上身还没穿两天的衣服,女人就按进水盆里,重又洗得干干净净。老郭头吃饱喝足,没事时就骑上那辆老式的平把自行车,到地里转转,拔拔草,侍弄侍弄庄稼;或者拎上鸟笼子,四处遛弯;再或者在家拉拉京胡,吹吹笛子。一段时间,生活过得充实又惬意。
有个老伴就是好啊,老郭头在心底感叹着。
在外逍遥一天,有时愉快地打着口哨回家。刚进院子就喊:“花啊,把我的毛巾拿来。”双手从洗脸盆里拿出来时,才怔怔地意识到,自己喊错了。真是老糊涂了。该打。
新来的老伴不叫花,名字的最后一字却是红。
新老伴却佯装不知地接口道:“毛巾来了。”一把搭在老郭头的脖颈上。
老郭头最服新老伴的其实就是这个:贴心贴肺。老了,还奢求什么呢?不就是安度晚年,过日子吗!
5
月有阴晴,人有悲欢。幸福的小日子没过几年,老郭头的心脏病又一次发作。着急忙慌地住进了医院。新老伴嘘寒问暖,端屎端尿,昼夜不歇地陪护着他。
老郭头虽然整日打着点滴,生活上却很受用。没几日,胸闷心慌的症状减轻了,饮食也好起来。老郭头嘴边的话题也多起来,且脸上开始有了几丝笑意。
住到第六天的时候,新老伴突然胃口不好起来。一早起来,脑袋就昏昏沉沉的。早晨勉强喝了点小米粥,中午却什么也没吃。及至天快黑的时候,新老伴突然对老郭头说,自己想要回家住一宿。脑袋一直昏沉,也许是这么多天,照顾老头累的。她说,她想回家歇歇。
老郭头就不答应了。老郭头说: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回去?再说,你回去了我也不放心啊。”
新老伴就不依不饶地说:“怎么回去?当然是骑着我的电动三轮回去了。还能指望着你送我回去么?晚怕什么,我以前晚上也走过夜路。医院里太吵,我真的是头疼的厉害!”
老郭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。就是不放心她自个回去,更不放心她自个回去一个人在家。一来二去,两人就争执开了。
这时,恰好邻近病床上那位老大爷的女儿来了。老大爷再有两天就出院了。女儿想提前尽尽孝心,就和当值的医护人员说了,晚上暂时在就近的女儿家过一夜。于是就把空着的床位让给老郭头的新老伴歇息。
老郭头对临床的老大爷一家千恩万谢,新老伴看看天色已晚,也不再坚持己见,而是听从了老郭头的话,留了下来。不过晚上什么也没吃。服侍老郭头吃喝拉撒之后,就草草收拾一下临床,将自己像扔一个稻草人一样,掷了进去。
新老伴没走,这令老郭头很是高兴。他一会理理自己的床单,一会看看临床的老伴,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。临床的新老伴却像是睡得很安稳,不一会就传来轻轻的鼾声。
夜里三点多,老郭头醒了。一醒,就要起夜,这是老郭头雷打不动的习惯。老郭头在家时也这样,不仅起夜,还要叫上新老伴,和自己一起。
这次,也不例外。老郭头摸摸索索走到临近的床位前。
新老伴还在死睡,姿势还是天要黑时躺下的那个姿势,一点没变。
老郭头就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语:“累不累啊,你?睡觉都不知道换个姿势?”接着用手摇一摇新老伴的腰肢,问:“红,你起夜不?”喊了几遍,却不见答应。老郭头顿时有些慌张起来。他加大嗓门喊:“红,你怎么了?起夜不起?”一连喊了多少遍,手也加大了摇动的力度。可这么一摇,新老伴头一歪,却呕吐了一床秽物。
新老伴睡眼惺忪,连连张嘴,却说不出话,只能冲老郭头艰难地打手势。
老郭头一下子明白了:她这是病了!老郭头赶紧去找当值的护士。护士又找来医生,起初怀疑是食物中毒,可问来问去,她哪里有吃什么食物呢?整整一天,几乎都空着肚子。
于是,又是一番化验,检查。
拍片的结果令老郭头大吃一惊:新老伴原来是脑溢血!片子上已显示有五厘米左右溢血的症状了。
6
六个月后的一天,我遇到了老郭头一家。
老郭头被新老伴用电三轮载着,正在逛县城。看上去他的新老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。两人的气色都很不错,算得上是鹤发童颜。老郭头的新老伴从电三轮的篮子里摸出两个火红的石榴,递给我身后五岁的儿子吃。
儿子怕生似的一个劲地躲。我说:“拿着吧,叫郭奶奶。”
儿子顺从地一手拿着一个大石榴。我低头对儿子说:“你小时候,郭奶奶抱过你。也给你吃过很多好东西呢。”
老郭头的新老伴自嘲地说:“哪里有什么好东西?只不过碰上啥吃啥就是了。那次,你家小子到我家去,碰巧做了瓜干粥,小家伙喝不惯,一喝一皱眉呢。”接下来,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。
我瞅一眼坐在电三轮上的老郭头,半是认真半打趣地说:“郭大爷,您老让郭大娘载着你这里那里地转悠,不心疼她会累吗?”
还没等老郭头搭腔,老郭头的新老伴就接上话茬了。她无限爱怜地盯着老郭头说:“是他救了我一条命啊。当初要不是他喊得及时,我这会不定在哪做鬼呢。别说是现在,下辈子我还会载着他啊!”
说着,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。本站唯一域名 wydclub.com。认准无忧岛网!认准wydclub.com